江津区白沙镇南郊的黑石山景区大门, 亦即聚奎中学校门上,刻着这样一副对联:“ 知国家大事尚可为也,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。作者邓鹤丹,创作于1926 年(1984 年复刻),彼时他刚从哥哥邓鹤翔手中接过学校,为践行承诺,他在白沙耕耘了近20年。他的继子邓燮康在新中国成立前后,为了让学校坚持到接管之时,曾不惜借款负债……
走进学校大门,沿蜿蜒小径拾级而上,大片茂密的竹子和香樟遮住了阳光,路两旁对视的蛙鸣石拦着远处的视线。学校始建时的清代书院、民国时期的日式石柱楼、抗战时期的礼堂鹤年堂就隐藏在这片竹林里,江津邓氏家族的历史也藏在这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间。
未继承经商韬略而兴办教育
“我想我知道的,并不比你多多少啊。”邓焕曾坐在白沙高屋乡下松林的客厅里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他缓缓泡上茶,环顾四周,目光停在了墙角的一尊塑像上:“ 这是我的高祖父,邓洪顺,所谓的江津邓家可以说都是他的后代,因为在他之前,他家是四代单传,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的。”
邓焕曾根据他的照片为他塑了个像,这看似并无必要,邓氏后代如今留在白沙的寥寥无几。下松林的老房子也已不在,邓焕曾一人住在原址附近新修的洋房里。
为何要塑那尊像?邓焕曾没有直接回答。他只是反复说,他的父亲在解放后因为有 24亩土地,被划为了地主,家里自那以后几乎不谈家史。但他知道,他就读的聚奎小学、三中(聚奎中学部与新本女中合并后的名字)都与家里祖父辈有关。这样一尊塑像放在客厅,倒能提醒人们,那个“莫谈家史”的时代结束了。
“据我所知,邓洪顺没有读多少书,他是个商人,但他十分开明,反对八股文,反对妇女缠足,反对鸦片。”据校史的记载,邓洪顺只读了不到半年私塾就因贫困辍学,之后一直当学徒,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江津、重庆之间做代购、代售。后来入股了一个盐店,学了点经验就自己开了盐号名曰“洪顺祥”。
1853年,太平天国军队攻克武昌、南京等地,供应湖南湖北的盐路受阻,此时自贡食盐正处在滞销中,邓洪顺趁机低价收购自贡盐,高价出售到两湖,名声大震,成为盐业“江津帮”的代言人。
他的儿子邓鹤年、孙子邓燮康都继承了他的经商头脑。邓鹤年因赶上了1923年川盐济楚,“ 一次就盈利银元三十余万”,把江津帮推到与自贡帮、重庆帮并立的地位。孙子邓燮康在毕业于复旦大学,回重庆后赶上银行业大发展,与他人合伙创办了银行。
“我们邓家以经商发家,父辈、祖辈都经商,奇怪的是家族后来没有一人继承经商韬略,没有听说在商业上卓有成就的。”邓燮康的六女邓敬苹说,他们继承的是家族另外的血脉——办教育。她的十五个兄妹中,有六个都从事了教育事业。
引进日本新式教育进学堂
邓家办教育从邓洪顺开始,这个商人没多少文化但思想却很开明。1870年,子女到了读书年纪,他见白沙还没有学堂,就捐白银99.61两,筹办聚奎书院(后更名为聚奎学堂),十年后,书院正式成立。
邓洪顺87岁时(1906年),他的六子邓鹤丹从日本东京弘文师范学院留学归来,他见鹤丹在演奏风琴,就问:“ 日本学校都有这个吗?”邓鹤丹就在他的鼓励下大胆引进日本新式教育到聚奎学堂,聚奎学堂因此被人们称为“洋学堂”。
1906—1912年,日本新学模式实践顺利,邓鹤丹请来他留日的同学程昌祺、萧湘、唐定章等前来执教,又专门仿照日本建筑修建了石柱楼教室(保存至今),还从日本进口了图书、教学仪器。
邓鹤翔热衷政治,1911年,四川保路运动兴起,他当选保路同志会江津支会会长,带领师生发动起义后被选为国民政府江津县议事会首任议长,学堂也在那时改为县立。
1925年,聚奎学堂又改回私立,其弟邓鹤丹被选为董事主任。与邓鹤翔的政治热情不同,邓鹤丹教育专业出身,强调促进学生全面发展,“活泼其天机”,“ 宏博其学识”,“ 强健其体魄”。
他邀请大量逃难来川的名人学者(文幼章、梁漱溟、陈独秀、卢前等)来校讲时务课,还预备把教育部嘉奖他的4000元用于修建图书楼。
直到上世纪40年代初,物价飞涨,教师罢工,邓鹤丹不得不拿出钱来补贴工资。1943年,他突发脑溢血离世,学校落在其继子邓燮康肩上。
邓燮康把教师工资调整为大米薪酬,以对抗通货膨胀,资金压力转嫁给了自己。起初,作为四川商业银行总经理的他尚可担待,但建国后,银行经受不住挤兑风潮,负债停业,家里没了收入来源,五女、六女都先后辍学卖冰糕。尽管如此,邓燮康仍借债维持着学校,等待接管。
“我爸爸参与学校事务不多,但他是解放前最后一任董事长,解放后第一任董事长。”邓燮康六女邓敬苹回忆,父亲没有多少时间直接教育她们十五兄妹,“ 但当他得知我也做了英语老师后,送了我一套英语磁带和碟片,我想那也是一种教育,教育的教育。”
多次资助晚年陈独秀
聚奎中学移交政府后,邓氏家族历经三代人、用时 70年的任务也终于完成。
这所144 年历史的中学,至今仍保存着多处与邓家有关的文物,构成了邓家半部家族史的物证。
这些文物多指向一个人——邓鹤年(字蟾秋),邓洪顺的四子。他没有直接参与校务,但却是捐资最多的邓家人,因此无论是礼堂、办公楼、石刻、亭台,多与他有关。据统计,1925到1938年间,他先后捐款十多次,共计十万元,还为新本女子中学(邓家人创办的另一所学校)筹款数万元。仅1927年一年就捐款三次,最大的一笔为10000 元,用于修建鹤年堂,鹤年堂仿照罗马舞台式建筑设计修建,后来成为川东最大的礼堂,至今仍在使用。
邓家成为地方望族,主要是靠邓鹤年,他经商极富头脑,钱多却不爱钱,他的名言是:“ 集财非难,散财实难。集而不散,用而不当,非道也;遗之子孙,资之作恶,尤非道也。”在他生前,他几乎把家产散尽了,自己只留了百石租谷的田业,其继子邓燮孳,和其继妻一人一半。
除了助学,他另办有两所平民学校、一家救济院、一家蟾秋图书馆(今渝中区图书馆前身),还资助8 个学生留学国外,十多个学生前往沿海读大学,并资助过大批战时逃难入川的学者。
他最为人们所记住的事是资助晚年陈独秀。1938年,陈独秀携妻避难江津,无钱租房,他和侄子邓燮康将新建成的别墅“康庄”借给他们暂住,两家交往甚密。陈独秀曾三次到白沙,都在邓家下榻,还赠给邓鹤年“大德必寿”四个大篆。陈独秀去世后,棺木衣衾亦是邓鹤年叔侄捐赠。
“爷爷邓鹤年被我们称为贫穷的富翁,他晚年和我们住在一起过,当时家里早上稀饭,晚上稀饭,中午干饭。他有一顶轿子,但从来不坐,走在路上看见邓家晚辈坐轿子,也要让他们下来。”邓焕曾说,他爷爷晚年散步时仍弯腰去捡地上的麦穗,“ 那时家附近沿路都是香樟树,他一路都捡麦子”。
风光一生的邓鹤年解放后担任重庆市文史馆馆员,直到1953年夏天才在其侄邓燮康家中去世。他的继子邓燮孳即邓焕曾的父亲则因他留下的土地被划为了地主,在人民公社时期,因饥饿导致肝肾衰竭,在1962年冬天离开人世。
邓焕曾几个兄妹遇上政策逐渐开放,读书上学,过上了不错的日子:邓若曾,前国家女排总教练;邓庆曾,美籍华人,著名医学博士;邓焕曾自己,著名桥梁专家,黄花园大桥总设计师。
“这就是命。”邓焕曾说。他的爷爷、父亲和兄妹们,都曾在下松林的院子里生活,但他们的命运却隔着深不可见的鸿沟,就算站在新“邓宅”的二楼露台上,也看不到当年老邓家的丝毫痕迹。
家族之最:
最富有最慷慨:邓鹤年
最忠于教育:邓鹤丹
最好动:邓若曾(国家女子排球队教练)
最文艺:邓敬苏(国家一级演员)
文、图/ 重庆青年报记者席郁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