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07-李敬泽:从有限的、顽固的“我”中跑出去

日期:09-30  来源:重庆青年报

新书《跑步集》趣谈跑步与文学

李敬泽:从有限的、顽固的“我”中跑出去


李敬泽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著有《青鸟故事集》《咏而归》《会饮记》《会议室与山丘》等作品,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,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、散文家奖,花地文学榜年度评论家金奖,十月文学奖等。

李敬泽热爱跑步,在他看来,跑步是一个去掉“我”的好办法。一个写作者或者一个阅读者,如果能像跑步时那样,把自己彻底交出去,从有限的、顽固的“我”中跑出去,就“可能会觉得至大无外,会觉得这个世界如此清新饱满、进出无碍。人人皆可在奔跑中放下自我,进入广大无边的世界。”

近期,李敬泽的新书《跑步集》出版。书中收录了李敬泽近年来关于文学艺术的各类评论、序跋、随笔和对话,文章中既有对中国文学艺术前沿问题的探讨、对中外当代重要作家的评述,也有对近年来文学现象的细致剖析,见解独到。日前,李敬泽与青年评论家李壮、刘诗宇和读者见面,趣谈文学与跑步,妙论写作与人生。

拉松没有马 评论不是家

李敬泽直言自己跑得既不好,也不快,“只是爱跑而已”。爱跑到什么程度呢?“很多事我要是不做,真是没有什么负罪感,比如说今天的稿子,不写就不写了,算了。但是,如果今天没有跑步,明天还没有跑步,我的心里就觉得莫名焦虑,总觉得有点不对劲。所以还是得跑步。”

李敬泽迷恋跑步带来的放松状态。他曾说,某种程度上,写文章是很难放松的,需要全神贯注,甚至高度紧张。但有的时候,文章之病就在于过于紧张。你太紧张,太全神贯注,太顺着思路一根筋地往下写,反而会写得很苦,还让外人觉得你写得呆。所以写文章既要全神贯注,又要有飞翔的、自由自在的感觉才好。这种飞翔的感觉,李敬泽在跑步时有所体会,跑步于他而言是休息。他经常会在跑步时想事儿,这些事儿就包括他正在写的文章,“有的时候,你一边跑着,一边脑子里就自由滑翔,然后便突然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。我发现跑步时想事儿特别好,我好多时候是欠着文章要写,跑步时就想,一边跑一边想,常常是跑完了,也大致想得差不多了。”

由跑步谈及写作,李敬泽说,自己并没有以一个评论家的姿态来写《跑步集》。“某种程度上讲,当‘拉松没有马’的时候,你就有了自由。你给自己定一个目标说我必须跑半马,我必须跑全马,你就没有自由了。你跑步的时候一定要想着‘我要达到我的目标’,这是很累的一件事。同样的,‘评论不是家’,当你被要求写一篇评论,要当一个评论家的时候,你也没有自由。你会不由自主地按照既定的话语规范,既定的系统去运行。它是有跑道的,我们会不由自主地顺着跑道走。”

李敬泽笑说自己是“前评论家”:“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评论家,反正人家都叫我评论家,现在我不认为我是评论家。这本书中的所有文章,我不是作为一个评论家写的。这一两年我特别喜欢这种自由的工作方式。我这一两年特别怕别人说请你写一篇文章,要5000字、8000字、10000字,写评论或者其他,我一想就特别恐惧。”

虽然自言是“前评论家”,但是李敬泽表示,社会需要有抱负、有才华、有影响的评论家。“我们的文学基本生态里,特别需要那种富于洞见的,能站在时代思想和文化的前沿,与我们的创作、与公众,能构成强有力的对话关系的批评家。”因此,李敬泽认为一个好的批评家既要能够和作家对话,又要能跟公众对话。

文学的精髓在于其言谈性

李敬泽认为言谈特别重要。他说:“某种程度上,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言谈的时代,无论是大众媒体,还是自媒体,都在这个日益强大的言谈氛围中。”

在李敬泽看来,评论是言谈的一种境界。不管是中国传统,还是西方传统,其根底都是言谈。“我们的经典——《论语》就是言谈。它是谈话录,而且是‘东一榔头,西一棒子’的谈话录,并不是孔老夫子计划好的‘有跑道’的谈话录。我们的文学也好,甚至是所有的人文的起源也好,其精髓就在于它的言谈性。我现在特别喜欢言谈的调子,所以《跑步集》对我来说,我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言谈。”

别人还都在写论文,可是李敬泽却想回到言谈,“或者是把声音作为第一位,我觉得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事情。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在言谈中,自己都猝不及防冒出来的、不驯服的、不按常理出牌的东西——当然也有很多的废话、口水话等。其实有的时候废话、口水话也是必要的,也是好的。”所以在这个意义上,李敬泽表示,现在特别喜欢这样的一种工作方式——先谈、先聊、先即兴讲。

“即兴讲”也逐渐成为了李敬泽现在的工作习惯。事先没有想过,讲完了录下来,整理成文字稿,然后再改。这个工作过程好在哪儿?讲的时候特别自由自在,会有那种事先没有想到的、即兴的东西。后来改的时候,也不是说要把这些内容规范好,改也是即兴的、自由发挥的。李敬泽说:“我现在特别喜欢这种听上去很偷懒的办法,特别爱改自己的发言稿,常常改得津津有味。”

具体到《跑步集》,李敬泽说书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是这么来的。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方式,这个方式不仅仅是一个文章的写法,也是一种思想方法,或者表达习惯。”他认为,评论不是家,不是像广义的评论、学术论文和一般的文章与作文那样,一定要有严密的结构、要表达一个起承转合的意思,也蛮好的。

写作中的两种路数

一个嗓子管着的,一个眼睛管着的

李敬泽笑说自己以前的很多文章念着很尴尬,“它不是用来上口的,不适合朗读。”不过,李敬泽强调是否适合朗读没有优劣之分,“这和好坏没关系,有的作家文章适合朗读,也有很多伟大作家的作品不适合朗读。”李敬泽认为,写作或者是汉语的写作中有两个不同的路数,一个是主声的,一个是不主声、纯书面的。一个是嗓子管着的,一个是眼睛管着的。像鲁迅先生的文字不适合朗读,老舍先生的适合朗读,“念起来完全可以摇头晃脑,有声有色。钱钟书先生的也适合朗读,我前些日子重新翻起《围城》,一念,马上就上口。”

这种现象在小说里尤其明显。很多小说家有口音,但由于读者不熟悉他们的家乡口音,所以品不出来。在转为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时候,这些蛮有意思的口音就被遮蔽、被衰减掉了,已经有磨损了。

李敬泽说,这两三年来,他对主声的、耳朵管着的写作特别有兴趣。“有的讲稿是我事先大致有一个稿子,有的则是差不多完全即兴的。即兴的表演,其实多半有很多毛病。有的时候,声音能迷惑人,既迷惑别人,也迷惑自己。所以,现场讲话时,可能讲得很热闹,别人听着反应也还可以,但是只要落在文字上,便会发现有很多的破绽,有很多不对头的、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。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东西,既保留了声音的生动性,又保留了声音自发的、即兴的成分,但同时,在修改的过程中,又要矫正声音自身的杂乱和谬误。总而言之,我比较喜欢在声音和文字之间,取一个比较好的中间状态。也许是我年纪大了,就开始喜欢主声的、在现场摇头晃脑地说话的表达方式,年轻的时候,我还是觉得更精悍一些、要高度书面一点的表达比较好。”

其实写东西的人

都是很在意世界的

写文章,要不要听别人的评论与意见?李敬泽说,他的文章发表之后,经常是听到别人夸他写得好后,他再翻出来重新看,“所以有的时候一篇文章发出去,我自己会看三遍五遍七遍八遍。到底是几遍,取决于夸的人的多少。夸的人越多,我看得越多。”

李敬泽认为,一意孤行地写,固然是有。但人写文章是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“你在这个世界上发出声音,你走在茫茫荒野,你走在半夜里的野地里唱小曲,你是为了自己好听吗?其实你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回应。所以我想,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,别人的回应、肯定,当然也有别人的批评,都是特别重要的。某种程度上讲,别人的回应、肯定或者批评使得你认识自己,进而塑造自己。有的时候,你需要在别人的回应中寻找自己的方向,甚至在回应中不断发现自己。”

写作这件事,对李敬泽来说,写任何东西,大文章、小文章,大东西、小东西,都是高度战战兢兢,写完心里很不踏实,很没有底的。“在这种情况下,通过别人的反应,某种程度上,确实可以由此塑造自己,在回声中意识到——哪些是值得的,是对的,哪些是有问题的。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?其中很重要的因素,就包括外界的反应。这跟生物一样,蝴蝶为什么长成这样,不仅仅是因为它很符合审美,所以它的基因就长成这样。长成这样,一定程度上也是它和世界的对话过程、交往过程。说白了,其实我们这些写东西的人,都是很在意世界的。”

在李敬泽看来,写文章没有不累的,“但是总的来讲,当你写自己愿意写的,特别是我写这种天马行空的文章的时候还是蛮享受的,有时还会惊叹‘咦,这都行’。写作当然辛苦,你有非常好的想法,可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实起来却很难时,你就会发现,你的文字是跟不上你的想法的。这个时候,你又很沮丧,最后连你的想法也失去了光芒,你便觉得开始的那个想法好像没什么了不起。所以,写作一定是同时充满了失败感,充满了沮丧的。”

李敬泽认为,从某种程度上讲,一个写作的人一定是一个非常拧巴的人,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行,一会儿觉得自己啥都不是。“像我们这些写作的人,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什么,都特别期待着大家的肯定。”

人生一辈子

都在做命题作文

李敬泽认为,人生其实一辈子都是做命题作文的,“我喜欢做命题作文。人生如逆旅,谁知会撞上什么,命题作文就是人生,我们一生就是得没完没了地去回答生活提出的那些问题。那些问题,常常是没道理、没逻辑,风马牛不相及,事先也不跟你商量的。不过不要紧,我们现在试试看,能不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,说成一件事,做成一篇文章。”

高考作文分很高的李敬泽表示,自己是比较善于写命题作文的。但是什么叫作命题?“我们常常觉得命题限制了你,但其实不是。命题是给你确定了一个标志,一个桩子立在这里,其实它一点也不妨碍你从这儿出发,使劲跑。你东南西北跑,天上地下跑。但是绝大部分人跑着跑着、蹦着蹦着,就把这个桩子忘了,或者是就算想起来,也回不来了,这就是跑题。所以你的本事在于你使劲跑,到最后还能准确无误落回来这里。”

因此,所谓的命题,在李敬泽看来,是让你跑着跑着,把各种事情联系起来,形成一条线,让你有把这条线串起来的能力。“这条线是什么?这条线就是命的那个题。现在给你一个题,你风马牛不相及地找,找完了全能串起来,这叫你的本事。我最不怕命题作文,你只管给我题,我认为这是特别好的挑战,我特别喜欢顺着你给定的题,虽然貌似风马牛不相及,但最后我搞定了,这个题我还真没跑,真回来了。”

在李敬泽看来,文学也如是,“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、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,全都连接起来,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。”

    文/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图/花城